最後一里路 

李修平 

祂必使父親的心轉向兒女,兒女的心轉向父親。 

《瑪拉基書》4:6a 

返臺 

2014年暑假,我與妻子自美返臺,預計在臺灣停留一年。除了到大陸蒐集撰寫博士論文的資料外,也打算多花點時間陪伴家人,尤其是我老邁的父親。老實說,這一年在大陸的研究工作特別不順利,我非但沒有完成預定的研究計畫,最終還必須更換論文題目。然而,感謝神,這看似不順遂的一年,卻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一段時光:我不僅可以陪伴父親,走完人生旅程的最後一里路,更在神的恩典中,修復了我與父親之間多年來緊張的關係。 

我與妻子抵達臺灣後,立即打電話回家,通知父母我們平安抵達的消息。說也奇怪,家裡的電話沒人接聽,當時心裡就隱隱覺得不安。後來,終於打通母親手機。母親告訴我,父親又因腸沾黏的老毛病,緊急送入急診室,已經住了幾天。父親怕我們擔心,所以隱瞞這個消息。掛上電話,我們立刻驅車南下。一到急診室,看到病床上的父親,我心頭一驚:他面容憔悴,雙頰凹陷。距上次回家還不到一年,父親竟蒼老得幾乎認不出來。望著父親,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,他可能隨時離我而去!我們就在狹小擁擠的急診室內,陪伴虛弱的父親與疲憊的母親。感謝神,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,院方便通知父親可以出院休養。 

自醫院返家後,父親腸沾黏的狀況逐漸改善。不過,由於父親還有許多慢性疾病,包括癌症病情的追蹤,因此每隔一陣子,父親就得回醫院複診。還記得1994年年初,父親因被診斷出罹患攝護腺癌,曾經動過手術並進行化療。當時,醫生說父親最多只剩下五年的壽命。感謝神的保守與看顧,沒想到一轉眼就過了二十年!然而,自2014年年初起,父親的癌症指數開始不斷攀升,經醫師詳細檢查,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全身各處的骨頭。父親得知消息後,心情非常沮喪。由於父親的骨頭越來越痛,醫生建議他再做一次化療。或許是回憶起當年做化療時苦不堪言的歷程,父親斷然拒絕,只能靠打嗎啡減緩疼痛。回臺灣後,我們就這麼一直陪著父親進出醫院。 

面對父親的病情,我心裡明白,父親的時間不多了。一個人的時候,我仔細想想,儘管從小到大父親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他的故事,但其實我對父親的認識相當有限。因此,我買了一部小型的卡式錄音機送給父親,希望他有空閒時,可以嘗試將他這一生的故事,錄音保存下來。 

8月初,陪伴父親過完八十六歲的生日後,我便啟程前往大陸進行研究工作。9月中,我短暫返臺探視父親。11月初,當我正在考古遺址蒐集研究材料時,母親打電話給我,憂愁的說道:父親又住院了,而且病得很重。 

 

陪伴 

得知父親病危的消息,我搭機返臺,當晚就留在醫院照顧父親。住院後,父親的骨頭痛得越來越厲害,而且打嗎啡的效果也越來越差。有鑑於此,醫生再次勸父親進行化療,至少可以改善疼痛狀況。這次父親答應了。完成化療後,父親劇烈疼痛的狀況的確立即緩減,但伴隨而來的卻是嚴重的副作用。首先,父親做完化療的當天晚上便嚴重腹瀉。其次,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不清,每日除了短暫清醒數個小時之外,大部份時間都在睡覺。第三,父親開始無法正常排尿,一天比一天水腫。還記得父親剛到醫院時,瘦得只剩下三十多公斤,看了令人非常難受。但當父親化療後,他的體重在短短幾天內,暴增至六十多公斤。化療後,儘管出現許多明顯的副作用,然而,我的心卻充滿了感謝:一方面,父親的確不再受到劇烈疼痛的折磨,至少在身體上可以舒服點;另一方面,由於嚴重的水腫,父親的臉色竟然比剛入院時圓潤許多,不像重病的老人。看到氣色較好的父親,也讓全家人的心情比較和緩。我想,這都是神的恩典吧! 

其實,近十多年來,也就是自上大學後,我與父親的關係一直十分緊張。十歲以前,我是個調皮愛玩的男孩,父親則是典型的「嚴父」,只要我稍有過錯,父親必定嚴厲管教。後來,在神的提醒下,父親的生命經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,一夕之間,他從嚴父變為慈父。每當我犯錯時,父親不再打罵我,反而用聖經的話勸勉我,也十分關心我生活上的大小瑣事。然而,這樣的父愛,卻讓我倍感壓力。考上大學後,我可以名正言順的離開家裡,享受一個人獨立自由的生活,但與此同時,我的性情越來越反叛與暴躁。每當父親問候我,我總覺得他在干涉我的生活,讓我怒不可抑。漸漸地,我在自己與父親之間,築起了一道厚厚的冰牆:他可以遠遠地看到我,卻永遠無法接近我。多年以後,在神的帶領之下,我又回到了教會,神也透過妻子與其他熟知內情的弟兄姊妹,提醒我必須修復自己與父親之間的關係。然而,心存彆扭的我卻早已忘記應該如何以正常的態度與父親說話。 

終於,父親倒下了。看著躺在病榻上的父親,我知道父親的時間不多了。那天,我這輩子第一次仔細端詳父親的容顏。我輕撫父親熟睡的臉龐、灰白的頭髮、圓潤的耳垂,以及寬闊的額頭。他熟睡的模樣,就剛剛出生的小寶寶一般可愛。我鼓起勇氣,脫掉自己的驕傲與蠻橫,在父親的耳畔,輕聲告訴父親說:「對不起,我錯了。請你原諒我。我的父親啊,我真的很愛你。」 

由於父親的病情持續惡化,我們決定將他轉入安寧病房。1126日傍晚,妹妹、妹夫與幾位教會的弟兄姊妹在病房裡陪伴父親。妹妹說,那天,父親很開心。後來,他們提議唱詩歌給父親聽,於是一群人就圍繞在父親的病床邊唱詩歌。當唱到〈這一生最美的祝福〉時,父親的呼吸漸緩,接著肩膀抽動兩下,就這麼安詳的離世了。詩歌的歌詞是這樣的:「這一生最美的祝福,就是能認識主耶穌。」的確,一生為主辛勞、東奔西跑的父親,最大的安慰,就是認識了耶穌。因為耶穌,父親有了新的生命;因為耶穌,父親有了新的人生方向;因為耶穌,原本孤單的父親有了我們一家。感謝神,讓父親能在詩歌與團契中,劃下人生的句點。 

父親生前曾多次叮囑我們,他離開後不要舉辦所謂的追思禮拜。他說,基督徒回天家,是再自然不過的事,應該歡喜快樂。所以,父親要我們幫他舉辦「感恩歡送會」。126日,是個風光明媚、陽光燦爛的週六午後,溫煦的冬陽撫慰人心。只是,對我們一家而言,這天有點不同。想起一年半前,也是陽光燦爛的週六午後,在臺中公園一隅的思恩堂,父親牽著妹妹的手,踏上紅色地毯。一年半後,全家再次聚集於思恩堂,然而這時父親已經離世,我們在這裡為父親舉辦「感恩歡送會」。透過詩歌、短講、影片、分享,我們歡送父親的最後一程。走出思恩堂,全家向與會的弟兄姊妹一一握手感謝。我佇立在大門旁,依舊溫緩的陽光灑在臉上,就彷彿個性開朗的父親,正用溫柔的聲音告訴我:「我最親愛的孩子,不要傷心,不要難過。雖然我已經不在你身旁,回到天上,但我時時刻刻都掛念著你與全家人,為你們禱告。」我的父親,原來是溫暖的太陽。 

 

漣漪 

感恩歡送會後,我回到家裡,一個人坐在父親的書桌前,桌上則放著七捲父親生前留下的錄音帶。在錄音帶裡,父親虛弱地唱著詩歌,娓娓訴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故事。打開書桌抽屜,裡面整整齊齊擺放著父親過去講道大綱的手稿,我一頁一頁翻著,回憶父親過去講道的聲調與模樣。走到廚房,我想起父親過去常燒的家常菜:水餃、蔥油餅、炸肉丸、麵疙瘩、大滷麵。直到現在,我還清楚記得這些菜餚的味道。原來,過去對父的關愛視作理所當然的我,竟是這麼想念父親。 

在父親離世前,我曾經向神禱告,希望神可以幫助父親,完成三件他一直想達成的夢想。第一,幫助父親再次回到河南老家一趟,看看故鄉,見見家人;第二,帶領父親來美國小住一段時間,因為他一直很想到美國走走;第三,讓父親可以看到我們的孩子出生。這三個心願應該不太過分,我祈求神至少可以幫助父親完成其中一項。可惜事與願違,我的禱告全部落空,父親就這麼過世了。我知道神有祂的旨意,所以我並未埋怨神。有一天,我跟妹妹聊天,她提到父親還在世時,曾經向神許願說,他晚年要像摩西一樣,「眼目沒有昏花、精神沒有衰敗」,不但如此,還能昂然站立。此外,父親也不想住進老人院。妹妹說,沒想到,神垂聽了父親所有的禱告!聽到妹妹的分享,我心裡充滿感恩。雖然神沒有應允我的禱告,但是祂卻垂聽了父親的禱告。對我而言,這樣就已經足夠。 

在父親離世即將屆滿一年的今天,我也即將成為父親。雖然心中充滿喜悅,但我也曾經徬徨不安,不知道該如何迎接這個新生命的來臨。回想父親的一生,原來,他早已爲我立下最好的典範。首先,身為神的僕人,父親永遠都將神的事工放在首位。直到父親晚年,他仍用自己的生命當作見證,為主傳揚福音。其次,在父親生命裡,我真實的看到聖靈所結出的果子,就是仁愛、喜樂、和平、忍耐、恩慈、良善、信實、溫柔、節制。慚愧的是,在我身上,找不到任何一樣父親的特質。除此之外,父親也盡心竭力,用無條件的愛來照顧我們一家。我很清楚,我會再次回到教會,是父親跪在神面前禱告二十多年的結果。《馬太福音》記載,耶穌曾說:「有人強逼你走一里路,你就同他走二里。」父親用他的愛心與耐心,不知陪伴頑梗不化的我走了多少里路。如果我的兒子跟我一樣反骨,我無法想像自己能忍耐多久。父親的一生,真實地活出了神的樣式。 

感謝神,在祂奇妙的安排下,讓我有充足的時間,可以陪伴父親走完生命的最後一里路,在這短暫的路上,也幫助我,可以請求父親的饒恕,恢復我與父親的關係。對我來說,父親的離開,如同一顆小石頭,撲通一聲,投入平靜的湖水,蕩起一圈圈的漣漪。隨著父親離世越久,他在我生命中的影響力竟然越來越大。父親的生命,是我的榜樣。但願,即將成為父親的我,也可以成為一位跟他一樣的父親。 

爸爸,在天上的你好嗎?我很想你。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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